我好冷啊。

醉平生【上】

是迢递来归的衍生番外

没错正文一丢丢但番外可以一大堆🌚


【引子】


“小兄弟,你这不成呐——”

结着血垢的长指甲划过脆弱泛黄的薄宣,雌雄莫辩的粗粝鬼声让我从脚尖一路麻到了脑仁,饶是现下只是一只身无实形的阿飘,仍不自觉地腿脚发软。

只是通过一道奈何桥前的关卡,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不行,却也不敢出声应答,只能伸着脖子竭力识别着那册子上蚯蚓爬似的内容,上面除了疑似文字的记载,还有各种红色黑色的勾勾叉叉,果然有点像……人间的账本。

地狱近些年来的管制乱得要命,咒人的捞人的,神仙为提修为强刷轮回伪造渡劫的,阳寿阴德预付结款满减打折的,捧笏持戟的阎罗王们如今人手不离的成了一把把精亮算盘,晨昏定省般日夜劈里啪啦几通,十八层下的腐骨碎魂都能给吵醒。

但据我保守估计,那么多条命里的悲喜爱恨,恐怕还是远远算不清楚的。


“你这阴德都是负的,”那鬼又捻着兰花指矫揉造作地开口,“投胎也不会得好命,与其白遭那样一番罪,不如——”

“不如留下来替你?”

有低沉话音自我身后传来,替我说出了心里话,这声儿虽熟悉得很,而我回过头去却只看到了一团黑烟,连个人样都莫得,着实比我的境况还要惨一些。

“黑烟”飘得很慢,半盏茶后才从他方才说话的地方来到我跟前,但四周却也跟着静默了半盏茶的光景,我余光瞥去方才为难我的恶鬼,果然兰花指不翘了腰也挺直了,除了哆嗦得有些厉害,终归算有了些地狱入职公务员的仪态。

没办法,有人哪怕化作飞灰,也是业火燃尽宵小后的余烬,行走间踩的是玉枹击鼓的节奏,这帮吃软怕硬的怂包有几个会不怕他。

“黑烟”气势虽唬人,言语举止却仍格外的守规矩,将地狱的一众人震了三震后,统共不过留了三句话。

对鬼,“他差的功德我替他补上,送他回阳间。”

对我,“替我回去陪陪他。”

我:“什……?”

再次对我,“多谢。”


就像即将寿终正寝的人交代完了自己的遗愿,欣然归赴黄泉。黑烟一个转身,身后似有无形战袍卷起边塞的风霜,原本沉寂的地狱骤然燃起烈焰罡风,四周尖叫惊呼声此起彼伏,唯恐成了陪葬。

我扒在地砖上无暇言语,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去奈何桥。

奈何桥下是忘川,广不数尺,却被黑烟走得格外漫长,所经之处业火莲华自起,寒凉河水上辉映出奔腾的战马与纷坠的箭雨,玄甲自脚下寸寸攀沿而上,重新勾勒出挺拔的身形,虹光里的将军像把淬火而出的宝刀,一步步走向新生。

这算什么,算地狱补偿给他的葬礼吗?

我天生胆子小,但焚身而死时没哭,独走幽冥道时也没哭,此刻心里却梗得发疼。因为只有我知道他要死了,要彻底消失了,往后九天十地里再也找不到一个转世,哪怕托生成一棵草一只王八都不可能。

我甚至恶毒地想,怎么就不把他们也一起烧死呢,这样的人即使赴死也合该有排面,几个森罗鬼殿陪下去,顶多值个香火钱而已。


“诶,小兄弟,小兄弟?”有人在身后拍了拍我,“别哭了。”

作账的鬼经此一吓后正经了许多,送我回去时提点道,“像你这种身份低微功德却莫名亏得厉害的,多是生前不小心,触了别人的孽缘,断送了人家的大好前程进而又引得天下大乱。很倒霉不假,但有些事情就是一失足成千古恨。”

我心不在焉地听着,脑海中还是方才冲天的火光,久久不散。

“那位将军虽用自己的功德将你赎了出去,可活罪难逃。你原身已毁,一声怨债又总和酒水挂钩……”

什么?我一脚已踏进了返回阳世的阵法,猝不及防听到这句说辞,已然来不及后悔。

“……回去后大约只能附在死物的身上,做个酒壶的可能性很大。”

我心里咯噔一声。

于我而言,经此一遭只要能回去,酒壶夜壶都无所谓。怕是怕在又要引得那人贪杯,他曾说过数载流年想尽可能活得清醒,不与他人一同醉在粉饰的太平;如若真要酩酊一醉,定是和知交挚爱在一起,启一坛同酿的酒,浅酌观桃花,微醺倦琴画,酩酊罗帐里,同醉走天涯。


【一】浅酌


我年轻时是只又蠢又不上进的兔子精,不上进在日日想着投机取巧渡劫飞升,蠢在竟妄图去偷魔族将军的法器上的灵玉来渡劫飞升。

所以怎可能会有好下场。

但报应跟我预想中的不大一样,魔族将军有着一副与魔族背道而驰的菩萨心肠——很佛,眼见着自己的盾变成了一块无用的铁壳子,眼皮都不带眨一下,端坐如钟。然我暗喜不过三秒,便被天降之正义提着耳朵逮了原型,可怜巴巴地用爪子抱着怀里的赃物,抖如筛糠。

偷盗之举本就是小人之行,我认栽。问题是那施以援手的青袍男子似乎也并不正经,夺走了赃物,转眼间就变出另一块灵石来,成色略差,但带来的助益也足够我活活修炼百年了。

“一会儿你若老实承认那灵石已被你炼化,还不回去了,我这块宝贝就送你。但要是不听话,”青年声色清泠,在“不”字上咬了重音,嫣然一笑道,“就把你烤了串野山菌吃。”

“……”


我不认得这青年是谁,只凭直觉断定是个神仙,而且打不过,同时内心脑补了一场偷天换日毁魔器,趁其不备诛魔头的神魔大戏。

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。

我被他当成战利品捆起来塞进了袖袋,一路颠簸中我知道了此人是青鸾族的少君,知道了这两位根本无仇无怨,目睹了魔族将军从冷漠以待到出手震慑,软硬兼施也没撵走油盐不进的青鸾少君。


当时的我是真的很困惑,为什么前一秒这将军还杀意尽显地逼青鸾少君离开,下一秒少君给他弹了个曲子,这人就鞍前马后地开始倒茶铺床了?


三天后我便知道了这曲子名为平沙落雁,少君宽袍广袖席地而坐,抹挑勾剔,我在汩汩琴声中持着偷来的陌刀——吹毛断发饮血淬火的战场凶器,飙着惊恐的泪水把魔族将军小院外的篱笆墙砍成了柴禾。

只因他第三次清晨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丢出了门外。


所幸这将军也知道事不过三,一场闹剧后少君终于没有第四次被扔出屋门。

我想他大概是看开了,撵不走不如等人自己走。此地荒蛮,硬生生把一个纵横沙场的将军改造成了一届优秀农夫,挑水松土的活计样样熟练,家常菜也做得好吃,麻辣酸甜皆可驾驭,十日内基本保证不重样。

可青鸾到底是饮醴食练的矜贵神鸟,应该是出尘的,不染烟火的,所以连我也觉得,这小少君闹腾够了估计自己就走了,将军他顶多赔上几顿饭钱。


但少君在这里从深秋住到了开春。在天气逐渐回暖时捡了个难得的明媚晴日,取了自己簪发的桃枝,栽进了事先让将军帮他松好的土地里。

神物有灵,落地即生根发芽,而魔域的荒芜土地似乎也格外眷恋这抹生机勃勃的春色,常年阴霾暗沉的天空连出了三天的太阳,第三日桃树便赏了面子开了花。都说春风细雨润物无声,那晚我却听到了窗外万千花苞绽开的声音,就像灯花爆开的微弱哔啵声一样,每一朵都是好兆头。

那是一场寂静又喧嚣的火树银花鱼龙舞,喧嚣热闹的是枝头的灼灼生机风情,寂静的则是魔域终年不散的鬼哭魂怨。


“此地本是神魔开战的古战场,我奉命在此驻守多年平息怨魂,倒不如你的一棵桃树见成效。”


这是我有史以来听到魔族将军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,神君明显也颇为受用,披散着头发不修边幅地在小院里摘花凿土,将几坛新鲜的桃花酿埋进了土里尚不满意,还要学着凡人在院里糊一个土窑烤果干儿吃,最后终于被实在看不下去的将军拦住,扛回屋里拿软巾擦净了手脚上的泥巴,又重新掰了枝桃花绾了头发。

平时连衣服都会缝的手梳头时却格外笨拙,少君顶着一头鸡窝问我发型如何。

我犹豫再三,还是诚实道,“挺像你家。”


自我修炼成精以来,外界大势一直告诉我,神魔对立,正邪不容。

是以即便魔族将军日日视我为空气,平素里我还是尽可能的避而远之;而青鸾少君肚里蔫儿坏,我却仍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人畜无害的清俊皮相蛊惑亲近,只为博些莫须有的安全感。

那一日我口无遮拦,差点被十指不染阳春水的青鸾少君烧成麻辣兔头,头一次吃晚饭时缩在了将军脚边,桌对面的少君夹菜幅度稍大些都能叫我风声鹤唳。

可能是因为贴得太近,将军吃饭时也有些不自在,便出声劝道,“玩笑而已,你跟他一般见识做什么?”

我紧跟着狗仗人势,“就是,玩笑而已,你跟我一般见识做什么?”

话音刚落脑壳被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,我愣愣抬头,正巧也碰上将军一张诧异的面孔,大概是我们彼此都没想到对方有朝一日会搭理自己,而且是在这么一件日常的玩笑小事上。

少君叼着筷子在对面瞅着面面相觑的我俩,噗嗤一声笑了出来,一双桃花眼弯成了月牙。

也就是在那一刻,我不希望神君走了,要走还给将军栽花树干什么;也隐隐觉得将军不会再赶神君走了,他要是真的想,每次做饭故意多放一把盐这事早就成了。


日子就是在这样的鸡飞狗跳里逐渐回归平静自然。几个月后我们在中秋启封了第一坛桃花酿,某位酿酒大家眼高手低,坛口当时没给封好,我搬酒时就闻到一股发酵过头的醋味,可晚上就着肥蟹浅酌对饮时,酒味却是实打实的清甜微醺。

少君为此格外得意,我打好腹稿的挖苦说辞不得不烂在肚中,心有不甘地斜眼瞄去将军时,见他老人家也喝得格外愉悦,连嘴角都是翘着的。


这公道果真无人主持了。


夜里我睡不着爬上屋顶看月亮,见另外两人的屋子也都亮着。白日里动如脱兔的青鸾少君拖着腮在案前发呆,窗纸上映出一只孤零零的影子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;将军立在对着少君房间的窗子前,站了一会儿后索性直接把窗扇打开,大大方方地盯着对面看,两厢无言。

此情此景此夜此月,我福至心灵,脑子里忽地浮现出几段“暗柳啼鸦,单衣伫立,小帘朱户”的酸诗,进而惊恐发觉竟格外应景,一颗八卦之心极速膨胀后又悬悬吊起,先替他们担心了起来。


这二人单论身份地位,自然门当户对,可却偏偏生在了敌对的两方。再者,一个南征北战赫赫军功的大将被派来守战场,一个金尊玉贵的小少君日日在待在别家地盘不着家,怎么都不正常,怎么都是隐患。


事实证明我的担心并不多余,九重天上的人很快找下来了。


天族的太子生了副风神俊朗的好相貌,却不似神君爱笑,虽有一二分青涩尚未消退,威严却已摆出来了十成十。他带着两个跟班,其中一个还是神君的同族,上来二话不说就在小院前亮了武器。

好在他们没想真打起来,否则这几位里任谁有个三长两短,两界可都别想安宁。


神君确定那些人不会搞破坏后才收了琴,在屋门口蹬上靴子——他在家里向来不穿鞋,又把胡乱绾成髻的发型恢复正常,伸手一指给躲在不远处看热闹的我罩了个印着梅花的保护壳,藏剑于袖走了出去。

从里屋到院门口不过短短数步,他俨然从一个蹭吃蹭喝的活泼小青年变成了安分守己的一族少君。他走到太子面前正要行礼,被热情的太子急急拦住,拉着胳膊彻底从院门口拽了出去,仿佛这院子的每一寸土地都污糟不堪。


我望着那小太子的做作样子,十分好奇他方才到底有没有看出来神君取琴是想揍他,而不是

为了劝架或者其他。


“我不亲自来寻你,你便不打算回去了么。”太子起初的语气还有些拿腔拿调,见神君不理他,又加重语气唤了声,“展瀛。”

被我得知真实姓名的神君眼皮子都没抬一下,“那些长辈不是都叫我静心思过?此地素来无人问津,不比仙界各处终日门庭若市,用来自省再合适不过,自然不必回去。”

一个颇有身份的神仙犯错后来魔族的地界上闭门思过,怎么听都是在故意抬杠,但天族太子对待少君的耐心明显多于常人,闻此也只是深咽了一口气,并未发作。

他身后那个同为青鸾的青年翻了个鄙薄的白眼,脸上写满了“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”的不耐烦,一旁的貂裘青年看上去倒是好相处些,一言未发,只不动声色地扯了扯青袍青年的袖子,示意他把脾气收敛些。

“总之你一直待在这儿还是太不像话,伯父那边我去劝着,那些枉死的小精怪我也都一一妥善安置,你气消了就尽快回去,可好?”

得,这几乎是在哄了。

神君沉默半晌,我不由自主地扒紧了门框,明知随他们回去利大于弊,私心里却不想让他妥协。

少君撇开太子拉着他的手,道,“殿下,您以后还是不要再和我有来往了。”

太子的眉头皱了起来。

“九重天规矩严苛,总跟我这种……心存叛逆之人来往过度,不论是在当下还是未来即位,难免落人口舌,有损清誉。”这话虽然说得做小伏低,但神君神色淡淡,语气里更是毫无歉意可谈,听着倒更像一道逐客令。

“你……”

“你就是不知好歹!”这次太子身后的那个青袍子抢先把话嚷了出来,“我早就说过,族里的长辈都管不住他,殿下何必来跟他废这个话!”

穿貂裘的那个人亦是配合得行云流水,紧跟着上前将神君和太子隔开,拱手一礼道,“晚上瑶台还有宴饮,殿下不如先回去主持,我再和展瀛聊聊。”


气氛尴尬时总得有个人先从台阶上下来,天族太子甩袖离去没再深究,但脸上一晃而过的懊恼却不作假,跟着他走的还有青袍子,边走边一步三回头地瞪着留在原地的两人,凤眼狭长表情灵动,倒不似一开始翻白眼时那般讨人厌。

“他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,你还留下来做甚,”太子走后神君明显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,语气无奈,“明知劝不住我。”

“就算不劝你回家,也得劝你以后别再这么跟那位说话,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同灵霄宝殿的高座相比,还是太低了。”

神君垂眼默然,貂毛大概以为他终于听进去了这么几句,正略感欣慰,神君紧接着又放了个炮仗。

“盘古开天地后,龙凤伴生,本就不分地位高低,我为凤凰分支不假,但现下九重天上也不过是龙族分支汇集在一起罢了。不争是不想争,真的争起来未必就名不正言不顺。”


饶是见识过神君各种不拘礼数的言行举止,我听完这话也快跪下喊他祖宗了。


“说这话并非觊觎权位,只是觉得如今所谓为神正道,大多不过也是立于强者威势与弱者妥协之上的幌子,许多被统治者即使服从也是因大势所趋,而非心之所向。都说君者为政以德,譬如北辰而众星拱之,我并不服他们所谓的德,当然尽早拉清界限为妙,免得日后牵连无辜。”


貂毛轻叹一声,“每次都觉得你这些想法千奇百怪,难以苟同却又无法反驳。南荒封印有异,他们以山为阵沉山落海,白白害了一山的生灵确实说不过去,但那时也无更好的办法——”

“封印松动了才知道事发危急刻不容缓,平日里可不就是在尸位素餐?还个个白享着香火供奉,难道不该供给那千千万万的替死鬼?反正……”

“你既然会心疼那一山的精怪,为何不能以同理之心念念你自己和你的同族呢。三万年前神魔大战流血流成海,你脚下的土地里现在还埋着他们的骸骨,如果不是殿下他一直压着你的消息,外面早就传遍你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形影不离的流言了。”


貂毛劝得苦口婆心,我听着心里也不是滋味,回过神来时竟发现自己被一块阴影罩着——将军不知何时也到了廊下,同我一起偷听了良久。


“小时候我总和句芒争执打架,多是为了一块地势隐蔽不易被夫子发现的座位,或者几个酸不溜秋的新鲜果子,那打架时我卸他一只胳膊就都是我的错?还是他绊我一跤就得负全责?”

貂毛仿佛被噎了一下,道,“你不要拿他来压我。再说你们只是年少幼稚一时冲动,闹完就过,从不计较,怎能与其他相提并论。”

“那两界因领土之争开战,将帅奉其君命守卫疆土,首战出奇制胜,再战不骄敌轻断,三战利镞穿骨后仍取敌方将领首级,将敌军驱出边境之外后严整驻军,不杀降不虐俘,又何来始作俑者一说?”

貂毛语气愈发虚弱了,“你……你都从哪里知道的这些……”

神君道,“藏书阁地下三层自南去北第六格木板下有个暗格,撬开后藏着好多野史禁书,我被罚抄书时发现的。”


TBC


2019-12-1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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